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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·辨奸

裕康医馆的后院考堂内,五名年轻学徒,正在做最后的排名角逐。

他们各自分配到一位病人,要求在望闻问切的诊断后,写下对症的药方。

诊台对面坐了三人,苏千誉居中,常医师、林医师分坐左右。

病人是根据当今医学流派的伤寒、千金、局方、温补、攻邪五类,及学徒所属派别,精心挑选而来。即可验证学徒的基础虚实,又可辨出资历的差距。

能在此考试的学徒,已通过两次筛选,哪怕排名最差,也不会被辞退。

这只是苏千誉单独开设的加试。

东家随时抽查学徒功课,在各大医馆常见且十分看重。

招收学徒时,为防止自己聘请的医师、掌柜等,私下收受学徒好处,坏了医馆名声,东家们往往会突发的另行考验。

对医学不太精通的东家,则会外聘几个医师陪同审查。

这样做不仅为医馆长久的经营负责,还因官家制定的律法十分严苛。

律法将行医等级分为四,由高到低依次为:

皇帝专用御医;达官显贵常用的太医;富商们的坐堂医;周游各地、来去不定的郎中。

除了郎中管束宽松外,前三种必须要通过官家的基础、实绩、太医署三重考试。

基础,由官家对《黄帝内经》全书进行出题考核。

通过者被记录在册,发放映射证明,准许去医馆做学徒,进入三到五年的拜师实绩修研。

实绩,是在修研期间,学徒跟随师父学习、诊断病患的所有言行,皆成为评定的依据。

评定为中、上等资质,可参加太医署的考试,或拿到坐堂医师执证,或进入太医署深造成为太医、御医。

而医馆的排名,与师父资历,将影响最终分级。

在洛阳,太医令的医馆资格最高。

众多想学医赚钱的人,无不费尽心思、挤破头的尝试,实在没机会才会选择其他医馆。

用苏千誉的话形容:

单靠学徒送礼金,太医令已赚的盆满钵满,同时富馀的还能再开个医馆,妥妥的在其位便于谋其职。幸而常、林两位医师皆为太医退居坐堂。

一个曾位至太医丞,一个为高等博士,医德医术皆在太医署名列前茅,颇受学徒敬仰。

当初,苏千誉花了大价钱、几番登门拜访,才请来镇馆。

常、林二位医师,很清楚医药业内的责任与规矩,一丝不苟的盯着五位学徒的动作。

苏千誉同样析微察异,但怀揣着在场众人想不到的目的。

未几,五位学徒陆续交上自己开出的药方,垂手立在一旁,等待结果。

两位医师一一看过、商量后,将认定的排名公布。

苏千誉听后,接过常医师递来的五张药方,看了看,又将手里的纸张扔回桌子,淡淡道:

“这几个考题太简单,只要将医药典籍中的方子记住,几乎不会出错。

五位从三百多人中脱颖而出,做到这点轻而易举。

既然二位医师体恤晚辈,不忍苛求,那白脸由我来唱。我要加试。五位在堂内稍作等侯。”说罢,她起身离开。

两位医师纳闷的对视一眼,跟随走出考堂的苏千誉。

出了院门,常医师直抒疑惑:

“东家,有这个必要吗?

他们是学徒,实绩经验大有不足。

方才的考试,包含了阴阳五行、经络学、方剂学、脏腑学、精气学的考察,我认为很全面。在平常的入馆学徒考核中,难度不低。

还要从哪方面加试呢?”

林医师肃然道:

“是啊,再提升难度,答卷恐怕不会好看。

东家是对我们二人不放心吗?我们毫无藏私啊。”

苏千誉和善的笑笑,解释道:

“您多虑了。我向来敬重、信任二位。

只是这一次,我想激发一下他们的潜能,选几味药材,让他们辨一辨罢了。”

常医师欲开口,被林医师扯了衣袖,示意不要多言。

苏千誉馀光瞥见两人之间的小动作,对常医师想说的话心知肚明。

药材有各自的性状、味色等特点,辨认主要有眼看、手模、鼻闻、口尝。

经验丰富的医师、药师,对常用常见的药材可烂熟于心。

但药材类有数千,全部快速辨别,须日积月累的观察、尝试,大量的查阅背诵。

不是每一位医者,皆如神农尝百草般厉害。

昂贵少见的药材,连老医师也未必有信心一一答对,更别提学徒。

然苏千誉不欲多做解释,亲自选了九种药材打碎、研碎。

她让五位学徒逐个观察,并强调答对最多的人,才有资格随常医师,参与新丹药的研制。

实绩期,参与一项在市面上,顺利流通的药物研发,哪怕做个副手、干点杂活,也对未来的评定,有着极大的助力。

不论医师或学徒,都期望得到这样的好机会。

可现实很残酷。

眼前的九种药材,很难辨认。

本就底气不足的学徒们,轮流端着药盘闻来闻去,不时捏一点药材,送进嘴里品咂。

几番尝试下来,全都举棋不定。

苏千誉再三提醒时间将止,五位学徒才犹尤豫豫的提笔写下答案。

“二位以为如何呢?”苏千誉看过后交给常、林两位医师。

“东家定夺吧。”两位医师只看学徒的神情,便知他们全在乱写,故潦草一览,异口同声的回应。苏千誉略显失望的轻叹口气,对五位学徒道:

“九种药材,四人全错。唯千金派的肖斜答对一种,与上道题目的成绩同为第一。

还是二位医师慧眼识人,知道你们学问的极限在哪里。

考核到此为止。望往后的每一日,你们能友善相待、扬清激浊、勤敏图强。”

随后,她走近第一名与第二名,语重心长的嘱咐:

“好好跟着两位医师学习。将来若考上太医、御医,我裕康医馆也跟着增光添彩。”

学徒们齐齐应和,礼数周全的行了拜师礼,便纷纷去往掌柜处报到。

“常老,稍等。”苏千誉留下了常医师。

考堂在后院的僻静角落,与病患居住的地方用围墙隔开,平日无考不会有人来往。

苏千誉带着常医师,重回考试的屋内,关上门,道:

“圣人下旨,以官民合作之法,将还少丹公开买扑,选一家最优医馆承揽,榜文已发。

官家要求所有报名的医馆,必须带一位医师,对丹药配方中,药材的用法、用量,进行精准辨认,丝毫无差才能中标。

咱们已通过预审,后续几轮筛查不在话下,无需劳您出面。

但八月五日的殿选,我希望您亲自参加。”

听到第一句时,常医师已神色狐疑,待说到最后,眼中已透着不满,沉吟着坐下,沉沉道:“老夫听明白了,可又不太明白。

还少丹是咱们医馆的专利,是您提出,我主研发,现在怎成了官家的?

那咱们费心费力的那些日子算什么?您是受了谁的威胁吗?”

苏千誉真诚道:

“不。是我自愿让出。说来话长,这样做的目的,此间的利害关系,暂不便与您言明。

我理解您的心境,盼您能相信我的决定。我是站在您这边的,不会害您,不会让您无故委曲求全。”常医师盯着苏千誉,一偏头重重呼出口气,自嘲道:

“不对。对商人而言,不论是否创造专利,承揽专产,持久稳固的赚钱总是第一位。不象我们靠学术、技术,养家糊口的独户,把名分所属看的很重。

东家你不会干这白费力的事。

何况,圣人有太医署,想将丹药多多益善,用不着民间招揽。

还有,我与太医令那厮共事十年,他是什么德行,我清楚得很。他能放任这块肥肉不抢?”苏千誉抿嘴笑道:“不愧是做过太医丞的前辈,眼光老辣,瞒不过您。”

常医师无奈摇摇头,平和道:

“东家不必再试探于我。直说吧,除了让我去装模作样一番,还要我做什么?我自当尽力相助。”苏千誉简而言之,道:

“在还少丹的配方上,注明肉苁蓉若珍贵难买,可用熟地黄、锁阳平替,药效不变。

然后,您尽快泄露给益源医馆,要假装不经意,不要让人起疑。”

常医师一愣,旋即猛的起身,说出的话中含着满满的愠怒,道:

“那是太医令的医馆,且这两味药材,除了外形相似,主治功效、饮食忌讳皆与肉苁蓉不同。随意替换服用,对人必有坏处,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病痛。

当初调配试验时,您也在场,应该很清楚啊。

医者因医术不精无法治病救人已是惭愧,害人断不可为!”

苏千誉眉目一凛,和声细语道:

“这仅是一种竞争手段,在丹药正式售卖、流通前便可结束。

当初,多位医馆的东家请您出山,您选择我的医馆坐诊,不就是信任我的品性吗?

您大可放心,我绝不会祸害无辜之人,更不会陷您于不义。

我知道您与太医令不睦。

早年,他技不如您,却借助女儿嫁给户部侍郎宇文融之势,上下其手,迫您出局。

您因此愤而辞官。我一个旁人都觉得万分惋惜。

这不单是您一个人的不公,还代表万千如您一般,心有抱负,手握回春之术,心怀济世之德,却因出身寒门,遭受打压的有志之士,永无出头之日。

甚至,他们只能成为江湖郎中,游走街头,用下等药草,为贫民治疔,眼睁睁看着疗效不足,看着疾病恶化,束手无策。

我乃商贾出身,地位之差,比您更有体会。

太医令常以各种名目,私吞医药行的利益,德行有亏,理应让位。

我希望您重回太医署,我要您做太医令。

天之骄子,难见市井之累。

世家大族,无心垂怜苍生。

我们要自己争取。

我曾捐赠药材、开义诊,但一人之力杯水车薪。

幸而当下有了好的机会,能助我们占据要职,革故鼎新。

您何不为自己、为万千热爱医学的孩子一试?

既然太医令会抢还少丹,不如早点给他。

欲先取之,必先予之。

只要不忘初心,我的手段不算什么。”

苏千誉洋洋洒洒的说完,常医师神情渐缓。

他默然良久,怅然叹息一声,为难道:

“我每日不是在医馆看病,便是回家休息。若想不知不觉的告诉太医令,恐怕不太好办。”苏千誉自信道:“我已为您找到合适的人,正是学徒肖斜。”

常医师愕然,道:“他一个新来的能做什么,您不怕他嘴不严,办事不力吗?”

苏千誉将敲打薛大掌柜,顺势提出还少丹合作的来龙去脉,简单告知后,续道:

“若没猜错,他就是益源医馆,派来盗取还少丹配方的小偷。”

常医师惊讶不已,“东家何以确定?”

苏千誉笃定一笑,道:

“太医署乃大唐医药最高学府,号称集天下大能。

自诩圣手的太医令,辨不出还少丹配方,反被民间医师压上一头,岂不被人耻笑?面子往哪儿搁?我与薛大掌柜相识三年,对其处境与脾性有些了解。

为了自己将来过的更舒服,她绝对会替太医令这样做,巴不得以此邀功请赏。

我们调换位置想一想,最快捷、易成功,且便于隐藏推诿的方法,唯有伪装身份,潜入咱们医馆中伺机而窃。

所以,我招收学徒,引她上钩,将计就计。

有丹药拍卖名声大振在前,薛大掌柜不会怀疑我别有用心。

方才的两次考核,是为查证偷窃者。

五个学徒为病患诊断时,三人施针,仅肖斜合谷处明显隆起。您是行家,应该清楚是什么原因。”常医师回忆道:

“没错。他扎针的手法虽较差,但第一骨间的背侧肌肉确实厚而有力。

扎针首要练指力,不练满五六载,不可能合谷隆起。

我当时亦有疑惑。他年纪太轻,且名册上写随前任医师,实绩学习两年零一个月,主修医药,针灸次之。指力技巧这种本领,不是天赋高低可改变的。”

苏千誉冷笑道:

“一,他藏拙掩盖真实能力。

二,太医令独创的二龙戏珠、喜鹊衔梅,或可让学徒在练习两年内,达到合谷隆起。

近几年,太医令凭此针法颇受赞誉,自成一派。

去年,医药行年末宴饮时,太医令曾当众展示,说这两种针法,专治眼部各种顽疾,较之身体其他地方,须更精细的指力,有一套独门练习技巧,可让学徒两年内,手指劲道速成。”

常医师思忖道:“会不会碰巧了?”

苏千誉坚定道:

“事因有异,对过程变化的看待自然不同。

所以,为验证猜测,我故意用半夏、决明子、蟾酥、生千金子、生马钱子、胆南星、鸡内金、石决明、鱼脑石头,九味并不罕见的药材加试。

想必您当时已看出它们的药性特点。”

常医师接道:“全是清肺化痰,逐瘀排脓的优选药材。”

苏千誉点头道:

“药王孙思邈的千金派,最拿手的是治疔胸肺疾病。

他立下规矩,大医者大仁,不杀生灵,不以毒攻毒,配药时不使用动物炼药,不使用毒副作用较大的草药,只选择温和平稳的药材调养。

千金派学徒拜师第一年,首要的是懂得区分什么药可用,什么药不可用,牢记其型状、味色、炮制方法,做不到则除名。

肖斜说自己是千金派学徒,却认不出忌讳的药材。

最有趣的是,他说前任师傅去世了,导致我们对他的过往资质无从认证。

几处疑点拢在一起,足够暴露他的可疑。

能通过多方笔试、面试,说明他确有功底在身。可真心求学,就应与别的学徒一样,言行、背景一一映射,而非这般经不起审度。我认为,肖斜一定是薛大掌柜或太医令的人。”

常医师斟酌着道出最后一点不解:

“千金派的用药,在五派中最严苛。他们能设计到这一步,为何想不到用更容易隐藏自己的另外四派?苏千誉轻篾一笑,道:

“我想,是因太医令精通其他四派,独独不喜千金派的缘故。他们做贼心虚,想尽量避免展露与自己有关的线索,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。”

常医师苦笑着感叹:“东家拨草瞻风。老夫不精于此道。一切按东家说的来吧。”

“好。我继续留在这里,会让肖斜警剔。接下来,一切托付给您了。事情办成或有疑问,请立即告知我。”

苏千誉说罢,匆匆离开医馆。

她一路向北,欲先去北市的古玩行转一转,再往安喜门外的赌石场逛逛。

一来,寻摸个最合适的商家,谈谈楼兰漠玉的合作。

二来,上回买的东汉水晶司南佩,被打眼的极为尴尬,这口气实难咽下。

她决计从哪里跌倒,就从哪里爬起,今日去练练眼力。

行过两条街,她忽然看到前方,有个全身脏兮兮的小乞丐,哭嚷着向路人求救,不断的说自己的奶奶病重,希望有人能帮帮忙。

喧哗的大街上,行人如织,无一人搭理。

她恻隐之心刚动,就见小乞丐跟跄着跑到她面前,扑通跪在地上。

小乞丐怕被踢开,一把抱住了苏千誉的腿,叩头如捣蒜的请求:

“美丽的娘子,求求您帮帮我奶奶吧。再没人救她,她就要死了。我没有别的亲人了。求求您了。”“你的奶奶在哪里?”苏千誉扶起小乞丐。

小乞丐鼻涕眼泪横流,指着旁边的一个巷口道:“就在那个巷子里躺着。已经昏迷不醒了。”苏千誉见小乞丐实在可怜,直言带路。

巷子很深,连着不少住户。

没走一会儿,厚墙隔绝了闹市的喧嚣。

苏千誉拐过转角,放眼望去,长长的过道内,不见一人。

“你的奶奶呢?”她顿时惊醒,侧头询问身边的小乞丐。

“在后面呢。”小乞丐咧嘴一笑,满眼戏谑。

苏千誉大觉不妙,转身欲走,却被一方棉布从后捂住口鼻。

一股奇怪的气味,直冲的她神魂恍惚,不省人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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