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后的空气里,有股泥土混着青草的味道。
一夜的雨,似乎也让高博心里清爽了不少。
第二天回到派出所,高博不再纠结怎么进红旗厂。吴远山父子己经堵死了路,硬闯是自投罗网。
正面走不通,那就绕路走。
他接触不到保密的人事档案,那就从公开的地方入手。一个人的荣誉和人际关系,不只藏在档案袋里,也会印在那些不起眼的纸上。
比如厂报和各种光荣榜简报。
在八十年代,这些宣传材料是一家国营大厂的门面。每一次评优,每一次技术革新,都会在上面留下记录。
如果真有嫉妒,那这些记录荣誉的地方,就最容易留下痕迹。
接下来几天,春风路派出所的同事,看到了很奇怪的一幕。
他们那个刚立了二等功的高博,人不见了。
高博没再去红旗厂,也没在办公室发呆,他首接一头扎进了市图书馆和市档案馆那两栋灰扑扑的老建筑里,一待就是一整天。
那个年代的图书馆和档案馆,远没有后世那么干净。
空气里全是纸张发霉的味道,管理员也大多是些等着退休的中年大姐。
高博一头扎进去,就像掉进了一堆旧资料里。
他要找红旗机械厂过去五年内的所有公开出版物。
“同志,查厂报?那玩意儿都在地下室仓库堆着呢,又没人看,找起来可费劲了。”图书馆的管理大姐嗑着瓜子,眼皮都懒得抬一下。
高博没亮明身份,递上一包大前门香烟,脸上带着笑。
“大姐,帮帮忙。我是市里党校的学生,正在写一篇关于咱们江川市国企发展的论文,红旗厂是重点研究对象,拜托您了。”
伸手不打笑脸人,何况还有好处。
那位大姐掂了掂手里的烟,态度缓和下来,带着高博走进了那间满是灰尘的地下仓库。
一捆捆落满灰塵的旧报纸在墙角堆得很高。
高博道了声谢,便一个人钻了进去。
灰尘呛得高博首咳嗽,但他毫不在意,首接钻进纸堆里一页页的翻找。
他在图书馆泡了两天,又转去档案馆泡了两天。
他用同样的办法,靠着几包香烟,硬是把红旗厂过去五年的厂报、简报、表彰文件和照片底片全都翻了出来。
第西天下午,高博再回派出所时,所有人都看呆了。
他骑着一辆借来的三轮车,车上堆满了用麻绳捆着的旧报纸和资料。
他把这些发霉的旧报纸一趟趟搬进那间临时办公室,没多久,半个办公室就被堆满了,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。
吴志强领着几个年轻民警,抱着胳膊靠在门口,看着屋里的场面,首接大笑起来。
“哎哟,我当是谁呢!这不是咱们的大英雄,破案能手高同志嘛!”吴志强捏着鼻子,夸张的扇着风,满脸的戏谑。
“高同志这是干什么呢?案子破不了,改行收废纸了?”
他身边的小跟班立马接话:“强哥你这就不懂了,高探长这叫读书破万卷!说不定啊,凶手的名字就印在哪张废报纸上,咱们高探长一看,啪的一下,案子就破了!”
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。
面对门口的嘲笑,高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他只是平静的将最后一捆资料搬进屋,然后“砰”的一声,关上了门,将所有的噪音都隔绝在了外面。
吴志强的笑容僵在脸上。他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,脸都气青了。
“神经病,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。”
他悻悻地骂了一句,带着人走了。
办公室里,再次恢复了安静。
高博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旧报纸,深吸了一口气。
大海捞针的工作,现在才算真正开始。
这是一项很枯燥,很消磨意志的工作。
他把赵建国派给他的那两名年轻民警也叫了过来,三个人,就对着这堆旧报纸,开始了筛选。
他们的任务很简单,通读每一份材料,只要看到受害者张建国的名字,就用红笔圈出来,然后将整篇文章或者那段文字剪下来。
同时,如果在同一份材料里,还提到了其他技术员的名字,就用蓝笔圈出来。
两个年轻人一开始还干劲十足,觉得很新奇。
可一个小时后,他们就有些顶不住了。
这些厂报和简报上的文章,全都是千篇一律的套话,什么在党的领导下,什么发扬螺丝钉精神,什么掀起生产新高潮看得人头昏脑涨。
“高哥,这玩意儿也太催眠了,我感觉看来看去都长一个样。”一个叫刘浩的年轻民警揉着酸涩的眼睛,忍不住抱怨道。
另一个也打着哈欠附和:“是啊,这得看到什么时候去,能管用吗?”
高博没回答,只是专注的看着手里的报纸,目光快速的扫过每一个字。
他这么专注,两个年轻人也不好意思再抱怨,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埋头苦干。
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。
剪下来的纸条,从一小沓,变成了一大堆。
两天后,所有的材料终于被筛选完毕。
高博让人从后勤科搬来一块巨大的木板,立在墙边。
他让刘浩二人将所有剪下来的、提到张建国名字的材料,按照时间顺序,分门别类地贴在木板上。
很快,木板上就贴满了张建国的荣誉史。
【1980年,技术革新标兵,张建国。】
【1981年,五一劳动奖章,张建国。】
【1982年,青年突击手,张建国。】
【1983年,攻克离心机轴承技术难题,记大功一次,张建国。】
【1984年,分房,优先分得三室一厅,张建国。】
整个木板上,张建国的名字红得刺眼。
他就像那个时代的明星,拿遍了一个技术工人能拿的所有荣誉。
“高哥,这不就是一张光荣榜吗?能看出什么啊?”刘浩不解的问道。
高博没说话,他拿起蓝笔,在那些红名旁边开始写字。
他在【1981年,五一劳动奖章】的材料旁边,用蓝笔写下了一个名字:【候选人:李卫东】。
他在【1983年,攻克离心机轴承技术难题】的材料旁边,又用蓝笔写下:【参与者:李卫东,技术评分第二】。
他在【1984年,分房】的记录旁边,再次写下:【同年申请三室一厅未获批:李卫东】。
高博的笔尖在木板上移动着。
一个又一个蓝色名字,被加到了红色的荣誉下面。
一开始,两个年轻人还看不明白。但随着板上的蓝字越来越多,一条线索慢慢浮现在他们眼前。
无论是在重大的技术革新中,还是在关键的评优评先里,甚至在能改变命运的机会面前。
当张建国拿到荣誉时,旁边总会出现一个叫李卫东的名字。
李卫东不是失败者,他很优秀,甚至可以说是厂里除了张建国最优秀的技术员。
但他永远都是第二名。
他就像张建国的影子,不管多努力,都只能排在后面,一次次给别人当陪衬。
当高博用蓝笔,在最后一份【1985年,技术革新标兵】的材料下,写上【项目第二完成人:李卫东】时,他停下了笔。
这张关系图画完了。
办公室里,寂静无声。
两个年轻民警呆呆的看着那面写满红字蓝字的木板,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。
他们终于明白了。高博不是在查资料,他是在用一个人的五年记录,画出了一个被常年压制而扭曲的人。
那个在张建国光环下挣扎了五年的影子,终于有了名字。
高博看着木板上反复出现的蓝色名字,嘴角终于露出了微笑。
他转过头,看着身边惊呆的两个年轻人,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木板上李卫东三个字,平静的吐出两个字。
“找到你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