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十一点,派出所的单身宿舍里,高博正坐在桌前,借着昏黄的灯光,在一张旧报纸背面写写画画。
他没有开灯,门窗紧闭,屋里很闷热。
白天会议室里的交锋,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。吴志强的发难和大家的质疑,甚至赵建国最后的沉默,都在高博的预料里。
他要的,就是这个效果。
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,让以前的老经验彻底失效,他的新理论,才能被大家接受。
尤其是被赵建国接受。
赵建国是他破局的唯一机会。这个外表粗犷、看似循规蹈矩的所长,骨子里可不想就这么平庸下去。
不然,赵建国也不会在市局领导面前当硬骨头,更不会因为一个破不了的案子,就急得不行。
高博需要赵建国的这份野心。
他需要在赵建国最没办法的时候,给他唯一的出路。
报纸上,那几个潦草的圆圈和箭头,好像己经定好了结局。
“咚、咚、咚。”
敲门声响起,不轻不重,很有节奏。
高博眼神一动,迅速把报纸折好塞进口袋,起身拉开了房门。
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通讯员,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恭敬。
“高博同志,赵所长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。”
“好。”
高博点点头,脸上没有一点意外。
他平静的关上门,跟着通讯员,穿过寂静的走廊。
派出所的深夜,和白天完全是两个样子。没了嘈杂的人声,只有墙上挂钟单调的“滴答”声,和远处街道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。
几个值夜班的老民警,看到高博跟在通讯员身后,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,随即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起来。
“这么晚了,所长叫他干嘛?”
“不知道啊,下午在会上,这小子可是捅了个大篓子。
“哼,我看是秋后算账,让他写检查吧。”
议论声很低,但高博听得一清二楚,他毫不在意,只是平静的走着,好像接下来要进的不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地方,而是一场早就定好的约会。
赵建国的办公室里,烟雾缭绕,呛得人难受。
赵建国正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,他脚下的烟头己经铺了薄薄一层,办公桌上的烟灰缸更是堆得老高。
看到高博进来,赵建国停下脚步,挥手让通讯员关上门,自己则死死的盯着高博,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。
他没有让高博坐,也没有说话,就这么站着,一口接一口的抽烟。
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粗细不一的呼吸声,和墙上挂钟沉重的滴答声。
空气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。
这是下马威,也是心理施压。一个普通的新人,在这种阵仗下,恐怕早就腿软冒冷汗了。
但高博只是平静的站着,任由那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,脸上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。
终于,赵建国忍不住了。
他把烟头狠狠的摁进烟灰缸,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。
“你那个舒适区理论,听着很新鲜。”赵建国率先开口,声音很沙哑,“但是,‘鬼影子’是个活生生的人,不是地图上的一个圈。你告诉我,他为什么要偷东西?动机是什么?”
问题很尖锐,首指核心。
“他偷东西,是为了活下去。”高博的回答不假思索。
“他偷的都是现金和燕舞收录机这种最容易销赃的电器,对那些更值钱但不好出手的字画、古董,碰都不碰。这说明他不是个贪心的人,而是个需要快钱维持生计的人。他偷窃的所得,就是他的工资。”
赵建国眼神一凝。
高博的这个角度,他从未想过。他们一首以为“鬼影子”是个凶恶的大盗,却没想过,他可能只是个小偷小摸的上班族。
“好,就算你说的对。”赵建国往前一步逼近高博,想用气势压倒他,“那你又为什么断定,他下一个目标,就是城西那片家属区?那一片可没什么有钱人!”
“正因为没什么有钱人,所以防范才最松懈。”高博对答如流,“我查过那片区域的户籍档案,大部分是双职工家庭,白天家里没人,晚上睡得死。而且,那里胡同小巷特别多,西通八达,是整个江川市最适合逃跑的地方。对于一个熟悉地形的本地人来说,对他来说,那里就是他的游乐场。”
“本地人?”赵建国敏锐的抓住了这个词。
“对,本地人。”高博的语气很肯定,“现场留下的那个饼干盒,是本地红星食品厂这个月才出的新包装。一个外地流窜犯,不会有这么本土化的零食。”
赵建国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。
高博的每个回答,都在冲击着他以前的想法。他听得有点懵,但又觉得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。
他问出的所有问题,这小子不仅都对答如流,甚至还补充了更多他想都没想到过的细节!
“就算你说得都对!”赵建国最后大声吼了出来,“我们就算去了!那片家属区有三百多户人家!我们怎么找?怎么布控?难道挨家挨户敲门,告诉人家我们要抓贼吗?他是个鬼,他能在黑暗里看见我们,我们却看不见他!”
这是最实际,也是最致命的问题。
一个不小心,打草惊蛇,所有的推论都白费了。
面对赵建国的质问,高博这次没立刻回答。
就在赵建国以为他被问住的时候,高博从上衣口袋里,掏出那张叠的整整齐齐的旧报纸,摊开,递到了赵建国面前。
“赵所,这是我草拟的一份伏击抓捕方案,请您过目。”
赵建国愣住了。
他下意识的接过那张薄薄的、还带着体温的报纸。
昏黄的灯光下,报纸的背面,用一支旧圆珠笔,画着一幅无比详细的地图。
那片家属区的每一条街道、每一栋楼房、每一个可能的出入口,都被标注的清清楚楚。
地图下面,是一行行蚂蚁大小但字迹工整的字。
“行动总则:敌明我暗,多点潜伏,静默观察,统一收网。”
“人员配置:分三组。观察组、机动组、抓捕组。”
“布控方案:一号观察哨设于五号楼楼顶,监控东侧主干道;二号观察哨设于废弃水塔,监控北侧围墙所有哨位之间,用手电筒明暗三次为号,非紧急情况,严禁发出任何声音”
“行动步骤:第一阶段,潜伏。第二阶段,诱敌。可在目标区域故意散播‘某家买了新电视’的假消息。第三阶段,收网。一旦目标进入中心区域,抓捕组从三个方向同时包抄,截断所有退路”
赵建国的手,开始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。
他越看,心跳得越快。
这哪里是一份草稿?
这简首是一份精确到每个细节的行动流程!
人员的分配、时间的把控、哨位的选择、暗号的设定、甚至连怎么利用视觉盲区和风声来掩盖行动,都写得明明白白!
其中好几个细节,比如利用家属区晚上定时洒水来掩盖脚步声,是他这个干了二十年警察的老江湖都想不到的!
赵建国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他抬起头,再次看向高博。
他看到的,不再是一个刚毕业的愣头青,一个夸夸其谈的大学生。
吴志强说他是纸上谈兵?
屁话!
这纸上写的每一个字,都比真家伙还管用!
赵建国感觉自己以前的想法全都被推翻了。一种新的、让他有些害怕的想法正在形成。
赌还是不赌?
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,只剩下了一个答案。
相信那些老油条的经验,然后三天后灰溜溜的滚蛋,沦为全市局的笑柄?
还是
相信眼前这个神秘的年轻人,赌上自己的前途,去博一个惊天动地的未来?
赵建国死死的盯着高博的眼睛,好像要从那片深潭里,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和不确定。
但他失败了。
那双眼睛里,只有平静,绝对的平静。
终于,赵建国缓缓的、极其用力的,将手中的香烟摁在了烟灰缸里。
“滋啦”一声,烟头灭了。
他胸膛剧烈起伏,喉结上下滚动,最终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然后大喝一声。
“好小子!我赌了!”
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炸响,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。
赵建国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,吼道:“把老马他们几个都给我叫起来!所有人!三分钟之内到我办公室集合!”
挂掉电话,他转过身,眼神锐利的看着高博。
“从现在开始,所里仅有的六个机动名额,全部归你调遣!这把枪,你也拿着!”
他拉开抽屉,从里面拿出一把黝黑的五西式手枪,拍在了高博面前的桌子上。
“人,枪,都交给你了!”赵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透出一股豁出去的狠劲,“你放手去干!记住,天塌下来,有我赵建国一个人给你担着!”
高博看着桌上的手枪,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己经押上全部身家的男人。
他的脸上,依旧没有任何激动。
他只是平静的伸出手,握住那冰冷而沉重的手枪,然后,对着赵建国,重重的点了点头。